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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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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事實上他來此之後便沒有大聲與人說過話,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印入場中每一個人的耳中,沒有一個字錯過。而性命被看似清醒理智卻明顯煞氣纏身的人拿捏在手中的眾人這半晌聽著他輕輕柔柔回憶往事,不敢隨意出言刺激他,到這時聽到這句話,才終於有一種驚天的巨雷終於劈到頭頂的真實感。

適才還被愧疚哀痛折磨得幾欲發瘋的賀春秋心內同樣悚然一驚,幾乎立時就醒轉過來,定了定神,直直盯著說出那句話時表情沒有過任何細微變化的衛飛卿沈聲道:“所有的我都知道了,做錯事的是我們,你也做錯了事,可那也是因為我們,無論對於我們你想要如何,我都認,我都照做。只是所有的事都與他們無關,今天將所有人請到這裏來,我已經犯下了大錯,飛卿,你別……你別再犯與我、與謝殷還有衛盡傾同樣的錯,你放他們離開吧。”

如果場中各派之人當真安然離開,只怕管不到明天清心小築與登樓就會被整個武林踏平,賀春秋自然明白,只是他已無所謂了。

衛飛卿盯著他,半晌輕笑道:“你若再與我繼續扮演一會兒父子情深,涕零懺悔,說不得我當真就心軟下來,放了此間所有人。是以你這個人,從來都不適合這樣的戲碼。”清醒得何樣快,都不知該說他無情還是心中當真有大愛。

賀春秋動了動嘴,沒能說出話來。

衛飛卿卻也不再諷他,而是看向或義憤填膺、或怨恨恐懼、或心如死灰的眾人,慢慢問道:“我適才說了那麽多,諸位以為我可憐嗎?”

他先前的語聲若只是清晰,那此刻這句話聲驟然變大,幾乎令人振聾發聵,那“可憐”二字一遍遍回響在眾人耳中,震得耳膜生疼,也震得眾人對他如今實力愈發難以揣測。

半晌東方玉上前一步,望著衛飛卿一字字沈聲道:“你身世的確可憐,遭遇令人同情,如賀莊主所言,你做錯的一切,都是因為別人先做錯了事。然而冤有頭,債有主,你可憐,難道今日這場中這麽多與你根本沒有任何牽連之人無端端卻被扯入了你們一家人的詭計之中,難道他們不是比你更可憐?”

七大門派家主從最開始就是賀春秋的人,對於賀春秋原本的計謀也並非一無所知,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早已脫離了賀春秋、脫離了任何人控制,無論東方玉也好,又或者七大門派其餘人,為了各自門派,都絕不可能再繼續攪和在他們這一大攤子破事當中。

頷了頷首,衛飛卿笑起來。他原先只是輕笑,笑著笑著,便成了大笑,繼而更化為狂笑。直笑到眼淚都流下來,他這才點頭道:“沒錯,這些爛事與你們無關,你們今日已被無辜牽扯了很多,更有許多人因此而喪命,論遭遇之委屈、之可憐,儼然已不在我之下。”講到此處他驟然回頭,目光如兩根針陰冷刺入賀春秋身上,哪裏還有適才半點笑意,“任何人都懂的道理,你不懂嗎?是以我說,這些年你從未有半分了解過我。你口口聲聲讓我不要犯與你、與謝殷、與衛盡傾一樣的錯,然而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就是把我想得與你們一樣,甚至更為不堪!”

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甚至有種不該該如何控制怒火的極少在他身上見到的躁郁,那隨著他漫長的訴說原本已平息下去的煞氣再一次蹭蹭地爭先恐後冒出來,使得他在原地反覆左右踏步:“你是怎麽想我的?認為我與賀蘭雪那個瘋女人一樣,就為了給衛盡傾那種人難堪、讓他痛苦就恨不得拉全天下的人陪葬?認為我與你、與謝殷一樣,隨便拉起一張大旗就叫這麽多人來用性命陪你們做戲?認為我與賀修筠那小瘋子一樣,把自己當成全世界最悲慘的人是以根本懶得理其他人的死活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這樣想我其實也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再次擡眼冷冷盯著賀春秋,他道,“你未免太看得起你們這些個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了。你憑什麽以為我一個不高興就要拉幾千人來給你們陪葬?憑什麽以為我還像十年前那樣愚蠢、那樣弱小、那樣戰戰兢兢做盡一切都只因為你們一個眼神?憑什麽以為我整個人、整顆心機關算盡就只裝得下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東西?”

賀春秋渾身冷汗涔涔而下,一個字也無法辯駁。

但衛飛卿原本也並不需要他的解釋或辯駁,終於停下腳步時,他渾身再不掩蓋那尖銳至極又冷酷至極的氣息:“曾經我的確是那樣的,為了存活,為了強大,為了覆仇,然而六年前關雎因為我的一個動念而滅亡,這是因為謝郁的私怨嗎?不,這是因為謝殷的私欲。那一刻我忽然清醒過來,謝殷是什麽樣的人,你是什麽人,衛盡傾是什麽人,我此後的一生就要為了這麽些人而囿困其中了麽?那真是比死還要讓我更惶恐與惡心百倍。你是對的嗎?你憑什麽以為你自己是對的?這個一團糟的江湖,連你與衛君歆都無法完全齊心,你竟妄想數不盡的人心齊齊歸心,甚至為此不惜一切,你的家庭、你的兒女,全部都被你輕而易舉犧牲掉了。你與謝殷二十年來看似親密無間,事實上你們何曾真正齊心過?就憑你們這樣也妄想武林公正、再無紛爭?放的什麽狗屁!你敢說當年玉溪門之事你不知其中內情?你敢說當年關雎之事你不知謝殷的野心?你敢說對於鳳凰樓與丁情你絲毫不知情?你一次次為了你所謂的‘大義’而對這些狗屎都不如的事委曲求全,然而你的大義在這一次次的妥協中早就被狗吃了!但凡你還剩下一丁點仁慈,今日這些人可會出現在這裏?賀春秋,你這懦夫,你從來都不是做大事的人!”

某處忽然傳來一聲短促的笑聲。

眾人聞聲回頭,愕然發現發笑的竟是自回到場間就默默無語、甚至找了個無人處擅自坐下調理內息的謝殷。他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目光正要笑不笑在賀春秋與衛飛卿身上打轉:“你最後一句話我十分認同,賀兄雖是我多年摯友,無論武學、為人、胸襟我都十分欽佩他,但他當真不是做大事的料。”

衛飛卿與他對視,半晌出乎所有人意料頷首道:“你與他相比,其實我一向都更加佩服你。我不止一次想過,如若你從最開始就有他那樣的身家背景,無需倚仗旁人再加上你那心智與耐性,只怕你早就達成所願了,又哪來我今日什麽事。”

沈默片刻,謝殷道:“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是以你我才會成為今日的你我。”

如果謝殷有賀春秋那樣的身家背景,他又是否真的會擁有身為謝殷才擁有的心性與野望?

如果衛飛卿不是一路從絕路上被人給逼上來的衛飛卿,他又怎麽會站在這裏?

衛飛卿點了點頭:“你看我如何?”

“你好得很。”謝殷沒有半分猶豫道,“你有賀春秋的家底,有衛盡傾的頭腦,有世上第一流的習武根骨,甚至還有我們根本沒料到的這麽多年來你自己把自己逼出來的比我與衛盡傾更甚的心性……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了。”

衛飛卿似笑非笑道:“這一切加起來,就是你們除開衛盡傾以外單獨防範我的理由?”

未料到他會問出這問題,謝殷怔了怔才道:“是。”

衛飛卿道:“那可不可以認為我是因為你們的緣故才會長成今日的模樣?”

謝殷再次怔了怔,結合衛飛卿之間話語以及他多年心性,發現事實確是如此。

衛飛卿道:“我托大一點認為,我今日這模樣必定就是你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的得到的。是以我在想什麽,賀春秋不清楚,你必定能想明白了。”

慢慢打量他,謝殷目光一時亮得驚人:“你想的,或許就是這麽多年來我所想的。”

衛飛卿頷了頷首:“你許多想法我都十分讚同。公平的說,這麽多年賀春秋在你身邊,實則是他拖累了你的腳步。”

謝殷搖了搖頭:“當年若非賀兄信我助我,又哪來今日的登樓。”

衛飛卿似笑非笑:“但你不應該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知恩圖報?”謝殷笑了笑,“關系與利益,這兩樣東西糾纏太深,你再想要摘除,無疑是剜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你如今畢竟還年輕。”

衛飛卿笑道:“是以我也沒有剜自己血肉的負擔。”

這一次謝殷沈默得更久,半晌方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打了半天的機鋒,即便旁人尚看不明白其中關竅,賀春秋確是再明白不過了,這時看著衛飛卿顫聲道:“你想要這個武林?”

看著他,衛飛卿道:“我不能要嗎?”

賀春秋不答。

衛飛卿又道:“我要不起嗎?”

賀春秋仍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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